二十秒的勇气

1

不知从何处来的烟雾弥漫开来，房间里一片朦胧。男子脱掉上衣，露出精壮的肌肉，缓慢俯下来。清荷感觉到了燥热，喉咙一阵干涩。人脸越来越近，清荷看清了，一下子睁开了眼。在枕头边上摸到了手机，点开一看，04：16。踢掉了被子后，清荷翻了个身，继续睡去。

7：30，闹钟准时响起。清荷起床洗漱洗脸。刷牙的时候，人还没完全醒过来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脑海里却出现了梦里零碎的画面。“怎么又梦到他了呢”，她心里纳闷。

“打卡成功。” 打卡机上显示8：51。清荷今天到办公室的时间有点晚了，虽然未迟到。走过前台，转角处就是大办公区，最外面的位置是空的，坐那里的阿柯还没来。那小伙子阿柯的位置是最靠近前台的，所有人出去进来都会经过他旁边。他习惯踩着点上班。大部分时候，清荷到办公室的那会，他都还没来。但也有那么几回，清荷走进大办公区就看到了他，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着电脑。

清荷看到那个座位没人，赶紧抓紧手里的肯德基早餐袋子，快步走了过去。待在自己座位坐定，心里也松了口气。

清荷有点“害怕”看到他，但有时候又期待见到他。她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阿柯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

清荷是公司的老员工了，一开始在这家做消费电子产品的公司当文案编辑，三年之后当上了策划主管。阿柯是创意部门的摄影师，入职还没满三个月。

两人的工作平时交集挺多的。清荷做内容策划，有时候视频就会分配给阿柯来执行拍摄。从前期的拍摄需求沟通，拍摄现场监管，到后期视频剪辑跟进，清荷经常需要亲力亲为。

阿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，挺拔精壮。皮肤有点黑，所谓的健康的小麦色。清荷注意到创意部的有两个摄影师也是这样黝黑的皮肤，估计他们以前常常扛着大包小包在外面跑业务。他的衣服一律黑白灰，不管是T恤还是外套。脚上穿的就是阿迪、乔丹、斐乐，换来换去都是运动鞋。头发理得很短，打上发蜡之后一撮一撮得竖立起来，显得人更精神。不打理的时候，头发就耷拉下来，倒没有显得邋遢，只是看起来人确实看起来显得乖巧，像顺毛的小狗。

刚招到人的时候，清荷就从创意部老大那里听到了对阿柯的评价——是个社牛。当时创意部老大还跟清荷开玩笑说，“你社恐，他社牛。不用担心有沟通问题。”

清荷是个名副其实的社恐。社恐这个词兴起的时候，很多人都说自己是社恐，尽管他们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害怕社交的。但清荷是真的社恐。只要跟清荷有过几次交集，就没人会否认她“社恐”的身份——话少、安静，不爱出风头、默默无闻。但是很多人也认可清荷的工作——高效、负责任、细心、能力过硬。

而阿柯却是完全不同的性格。他很自信，有时候甚至自信得过了头；而自信的人往往都爱出风头，爱表现自己。他几乎跟所有人很快就打成一片。当然，他跟清荷交流不多。清荷也知道自己平时一副“高清”的模样，别人是很难亲近的，或者不那么愿意亲近的。但是，没关系。工作而已，又不是找伴侣，大家能把工作做好就行。清荷没有想那么多。

才来了两个月左右，阿柯就在各个部门得到了不少 “人脉”。平时借个东西，找谁当个临时模特，对于阿柯来说毫无困难。说起做模特，清荷也时不时被请去当手模。

刚开始，清荷在自己一个视频策划拍摄的时候，主动提出做手模。当时拍摄的产品很小巧，男生的手一般都比较大，拿在手里展示产品的时候容易遮挡过多。而且之前在公司有找过一个男生当手模，拍出来就被吐槽视频里的手像猪手，又短又胖。从那之后，大家对模特的事情就更加注意了。

那次在影棚，清荷站在角落里，看着阿柯调整灯光和桌子上的摆件。

“准备得差不多了，”阿柯摆弄着灯光，朝角落里安静的清荷说道，“还缺一个手模。找谁来当啊？”

清荷犹豫了一瞬，举起了双手，“用我的吧。你看看合不合适？”

“没问题，肯定合适。”阿柯盯着相机调节着参数，并没有往清荷那边看。

清荷坐到了桌子前，挽起了袖子，等待着指示。

“你先把手放上来。”

“往前一点点，右一点点。”

“对，这里就是中心位置。一会手尽量在中心位置操作。”

清荷轻轻地点了下头，表示明白了。接着阿柯就讲了一遍整套下来要做什么动作。

“就是这么简单。明白了吧？”

“嗯。明白。”清荷回应。

“那开始咯。”

清荷把双手放到中心位置，入镜，拿起桌子上的包装盒，按照刚才阿柯说的，拆了起来。

“停。你的手出画了。”站在斜后方的阿柯说道。

他拿了张凳子，坐到了清荷旁边，说：“你的手肘这里可以顶着桌子，尽量不要动。”

他拿着产品，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聚光灯下。清荷赶忙缩回自己的手。

“拿起来打开的时候，这个盒子的开口朝向我这边。”

他的手臂要粗得多，青筋明显，手指还算修长，并不丑。清荷一边听着阿柯的讲解，一边看着他的手。

讲解完毕，阿柯把产品递回给清荷。清荷接过来，找准了位置，等待着开拍指示。阿柯没有回到摄影机后面，而是拿了一台平板，调出了实时画面，就一直坐在清荷旁边。

“你可以从这里看产品是不是在正中间。”阿柯向清荷解释。

清荷看见平板的屏幕上出现了自己的手，画面是格子状的，四周列着看不懂的参数。还没等清荷弄清楚中心位置，阿柯探过身来，拉着她的手，小小地向左边移动了一点点。“这里才是正中间。”

清荷愣了一下。她从来没有触碰过这么暖和的手。一对比之下，清荷觉得自己的手冷冰冰的。

拍摄进展得一般。阿柯对视频的要求很高，动作得利索，画面得好看。清荷之前跟过其他摄影师的拍摄，没有见过谁像他那样抠细节。

“刚才那一遍还可以，”阿柯说，“但是还可以更好。我们再来一遍吧。”

“要这么严格吗？”清荷忍不住问。

“怎么不要，”阿柯笑着说，“这样拍出来视频才好看嘛。”

清荷一时语塞。

“不然你以为拍视频那么容易吗？很花时间和精力的好不好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自那以后，除了清荷自己的视频需求，还时不时也被叫去当其他视频的手模。

有一次清荷想拒绝。“你找其他人的手也可以吧。”“你的手好看嘛。”阿柯咧着嘴笑，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。

就这样，做了几次手模之后，整个大办公区都知道了清荷成了公司产品视频的“御用”手模之一。有其他拍摄需求的时候，只要不太忙，不影响手头上的工作，清荷都不会推托。

在一来二去的拍摄中，阿柯也开始逐渐显露了他“社牛”的一面。

他开始像跟其他人那样对清荷开起了玩笑，问起了各种各样的问题。

有一次拍摄的时候，他调侃道：“你的名字很好听啊，叶老师。”

听到这个称呼，清荷蹙了一下眉头。怎么就成了叶老师了呢？

“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啊？”

“水面清圆，一一风荷举。”

“是周邦彦的词。我的名字是从北宋词人周邦彦写的《苏幕遮》里来的。”

“啊，原来如此。不愧是文化人，名字都这么文艺。”阿柯一脸崇拜状。也不知是故意的，还是真的。

“你在哪里读的大学啊？”

清荷大学是在211大学读的汉语言文学专业。

“不告诉你。”不知道怎么回事，清荷当下不想告诉他。当然这不是什么秘密，要想知道，对阿柯来说并不难。

“干嘛不说啊。告诉我嘛。”

清荷直摇头。

“那你是学什么语言专业的吗？”

“对。”

阿柯一边摆弄着三脚架，一边说道，“我听说你写文案很厉害啊。”

“有一次我问方姐，清荷写文案是不是很厉害。你知道她说什么吗？”

清荷也好奇别人怎么评价她写的东西。

“哎，她举了个例子。她说，‘平常人写吃饭就只是写吃饭，但是清荷能写出一首诗来。’”

清荷觉得太过誉了。“没那么夸张。她开玩笑的。”

“哪有，”阿柯继续应付手里的道具，说，“方姐很认真的。”

“你是没看见她的样子，崇拜得不得了。”阿柯一脸笑意。

2

清荷收回思绪，视线从窗外回到电脑上开始工作。又是新的一天。

像往常那样，浏览网站，东看看西看看，给人优化几句文案，一个上午就过去了。

下午醒来就是新品项目启动会。清荷在自己平板上滑动着新品的资料文档，同时听着该产品的项目负责人在介绍新品的市场调研结论。屏幕上弹出了来自飞书的信息。

创意部的浩子发来信息，“清荷大大，这个视频帮忙想想文案吧。是天猫那边的视频需求，他们说不知道配什么字幕，所以就请你帮忙。”

清荷纳闷，“怎么天猫那边不找我，让你来找我呀？”

“他们估计过会吧。我想今天就把这个视频剪完结束了。所以先跟你说一声。”

“好。我先看看。尽快把文案给到你。”浩子发来了双手合十的表情包。

清荷把平板电脑的声音关掉，点开了视频。不到三十秒的广告视频，看完一遍，清荷想了一会，就打开了浩子的对话窗口。打出三个句子，各自分行，检查一遍之后就发给了对方。她接着把每句文案对应出现的地方和大概时间位置描述了一下。

会议结束没多久，浩子就把加了字幕的视频发给了清荷。字幕显示的时间有点小瑕疵，清荷看着电脑上一直在加载的视频，起身去到浩子位置上。

“视频加载太慢了，我在你电脑上看，给你说怎么调整。”

浩子连忙站起来，打算找个椅子过来给清荷坐。

清荷看到他穿着拖鞋的左脚，脚踝的地方一片红肿。前天听说他不小心摔了热水壶，把脚给烫到了。

“没事，我不坐。就简单说一下，很快的。”浩子只好作罢。

“这句话延迟一秒再出现，然后字体稍大一点，跟前面的保持统一。就这样。”

“好叻，明白。”

清荷站直身子准备离开，顿了一下，说：“你的脚还好吗？”

浩子瞪着四只圆溜溜的眼睛说：“还有点肿，但是好多了。刚涂完药，阿柯帮我的。”

“他帮你？”

“对啊，”浩子说，“他看见我涂药，说帮我。然后就用手帮我涂药了。”

清荷的表情可能看起来有点不可置信，浩子挠了挠头说：“阿柯就是这么热情嘿嘿。”

说完，听到后面拉椅子的声音，清荷回头一看，一下子来了个四目相对。

还没开口前，阿柯脸上已经挂了笑容，“清荷怎么来了？”

清荷回了他一个微笑，准备回自己位置上。

“哎哎哎，别走。”阿柯叫住她。

“有事吗？”

“给你看看我今天剪的视频。”阿柯调出了视频，然后掏出了beats的红色耳机，把其中一只递给了清荷。

清荷看着耳机愣了一下，没有要接的意思。

“音乐很关键，听一下呗。给点意见。”阿柯解释道。见对方没有要接的意思，又补充说：“我的耳机每天都用酒精清洁的，不用担心。”

清荷接过那一只红色的耳机，塞进右耳，耳机里传来了悠扬的音乐。她看着电脑上播放的视频，余光看到那条悬在空中，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细细的耳机线，突然觉得自己离旁边的人太近了。

幸好视频已经播放完毕。清荷摘下耳机，“挺好的。音乐跟视频很搭，很有那种轻松惬意的氛围感。”“那太好了。我找这个音乐找了好久，终于找到满意的了，”阿柯露出他那排大白牙说，“既然清荷说好，那我就放心了。”

“我觉得是好听的，合适的。但你还是发给品牌部看看吧，看看是不是他们想要的。”

“我马上就发。没问题的，我相信清荷的品味，”阿柯露出坏笑，“要是他们觉得不好，我就说清荷觉得okay。”说完，抿着嘴角，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清荷。清荷知道他又在逗她。她装作无所谓，扔下一句“随你”就走了。

回到位置上，掏出手机一看，微信通讯录显示了+1。

是浩子发起的好友请求。“社恐”人的特征之一就是，几乎从不主动加别人微信。清荷就是这样，上次主动加人微信还是好久以前的那次团建超支，大家AA制，每个人给统筹的人转账。 别人要加的话，清荷也不会拒绝。当然，仅限认识的人。

浩子入职时间比阿柯还晚一点点。像阿柯那样的人，他估计早就加了很多人的微信吧。清荷继而又想，主动加自己微信的人也不算多，虽然不知道别人的具体情况，但她心里也清楚，她跟很多人不一样。况且，自己不主动，为何就要求别人主动呢？

就这样吧，维持现状，什么都不做。清荷想了又想，得出了这样的决定。

3

酷暑难耐，夏天也到了尾声。刚进入九月，气温还没有明显的下降。但至少，晚上的风稍微凉快了一点。

“最近你什么情况啊？”妮可发来了一条语音信息。妮可是清荷的好朋友，之前跟清荷一家公司，就坐在隔壁。两人是完全不同的性格，一个风风火火的，一个冷若冰霜，但她们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。妮可前年辞职了，找了一份新工作，留在了南方这座城。

“没怎样。最近忙起来了，又到了一年中最忙的季节，不过加班不多，我还是老样子，到点吃个饭就差不多下班啦。你怎样，忙不忙?”

“我也还好。哎，昨天跟小胖吵架了。Y的！”

“怎么又吵架了？”清荷的语音刚发出去，那边又来了一条新的语音。

“不过今天和好了嘿嘿。”清荷无奈扶额。妮可跟男朋友在一起几年了，少不了小吵小闹，但每次都很快和好。

“你们啥时候扯证啊？”

“反正快了。我们也不打算办婚礼。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，简简单单的就行了。到时候约我爸妈和小胖他爸妈吃一顿饭就差不多了。不说我了，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情况啊？”

“没有！”

“真的没有？清荷，我也不是要催你。但是哈，我作为过来人，还是想跟你说，真的可以试着找另一半。平时有人关心，相互扶持，一起逛逛吃吃的，挺好的，知道不？不要抗拒！”

“我知道。我也没有抗拒啊，我只是没有主动而已。”

“可以试着主动一点啊。真的，有时候你不主动，你就不知道缘分在哪里。如果遇到喜欢的人，一定要主动一点。”

“emmm…没办法主动怎么办？我怕。我怕对方不喜欢我，我怕我不够好，我自卑。”

“为啥啊，”妮可那边的声量提高了一倍，“我跟你说，你不能有这种想法。你就要想，你是最棒的，最优秀的。况且你条件一点都不差。我这样的当初还不是主动出击，不然我怎么就跟小胖成了，现在天天黏在一起了呢？”

“行行行，我知道啦。”

“听到没有。主动出击，没什么怕的，拿出那种‘姐就是最美的最棒的’架势来！”

清荷在阳台上吹着风，看着不远处的灯火，手机里一直传来妮可清晰明亮的声音。

九月份，整个公司忙得热火朝天。

全年的最重要的几个产品都在九月份发布。清荷一整个上午都在打磨九月份和Q4的重点内容策划。正聚精会神之际，自己策划组的小刘走到了她座位边，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。清荷见状，停止敲键盘，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姑娘。

“怎么了？”

“清荷，我在跟进的那个nano充电器视频，拍出来了……但是我觉得不太行，让他们改，他们好像不太愿意？”

“他们是指谁？”

“视频是阿柯拍的。”小刘往前挪了一小步嘟囔道。

“那你应该找老麦，创意部的负责人，知道吧？”

小刘微微瘪嘴，“好吧，我知道了。”

清荷看到小姑娘耷拉着头走了，顿时有点不忍。“不行，我不能什么都帮她解决。这样她依赖性会愈来愈大。”她在心里想，控制住不去干涉。

过了几天，清荷想着是不是去了解一下情况，也没有看到小刘再来这件事了，但也没看到有更新后的视频发出来。她还在犹豫是先找小刘还是老麦的时候，老麦主动找了她。

会议室都满了，两人只好到茶水间去。刚坐下，老麦就问，“小荷，你觉得阿柯怎样？”

“以我目前的接触和了解，他的工作能力还不错，审美也挺好的。”

“嗯。那你觉得他这个人呢？”

“平时挺积极热情的，我跟他的沟通也算顺畅，但是我觉得他容易骄傲，比较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赞美。”清荷想了一下接着说，“然后他嘴有点欠，可能会容易得罪人。”

“是吧，你也发现了。”老麦咂嘴，“你知道小刘跟找我的事情不？”

“哦，前两天她有跟我说改视频的事，我让她直接跟你反馈。阿柯也不是我管的。”

老麦点了两下头。“你知道不，”说完，老麦瞄了一眼旁边茶水间的入口，“加上小刘，最近有三个人跟我说阿柯不愿意配合他们的工作。什么拍出来的视频不是他们想要啊，让阿柯改，他又不愿意啦，然后语气又不好。哎！”清荷沉默。

“但是你这边跟他沟通又没有问题。我刚找了方姐，她跟你的反馈差不多，工作能力、沟通、配合上都没什么问题。所以，就是做事方式不同导致的问题。”

“方姐说她每次拍视频都会在开拍前当面沟通，确保摄影师理解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片子。最重要的是，每次她都会在拍摄现场看着，实时沟通。我看你也经常去现场跟拍的吧。”

“对。”

“那就是了。我觉得，做内容不是一个人的事。不是需求方提了需求就不管了，拍得好不好就是执行方全权负责。这肯定是不对的。”

“我赞同。做内容，不管是拍视频还是图片，应该是双方共同创作的。尤其是视频，不像图片那样制作时间短出片率高，视频很多内容放在一起合并成的，会复杂很多。所以，应该要求需求方必须跟拍。”

老麦用手机敲了敲橡木色的吧桌，“就应该这样。之前可能流程上没有讲清楚，有的人跟，有的人不跟。没有出现问题还好，出现问题了，可能其他摄影师也就认了，要改就重新帮你改。阿柯嘛，就不太愿意了。又要重新搭景，重新剪辑，确实是比较花时间的。”

“那拉个会跟大家说一说，定一下规则就好了，相互理解。”

“那就明天……明天不行，我后天有空。我预约后天的会吧。后天你有空吧。”

“我也要参加？”

“怎么不要呢？你们策划组跟摄影师对接是最多的。”

“行行行。”

两人站起身往办公区走。“到时候可能要热闹咯，记得帮我撑场子啊，小荷。”老麦边走边走。

清荷无奈一笑，“没问题。”

会议就在明天。清荷还是有点小紧张，倒不是害怕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。在职场锻炼这么多年，大部分时候她都能克服在会议上发言的恐惧和紧张。在社会上生存，有些不喜欢或者害怕的事情，人们可以选择不做，但是有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，是无法逃避的。

电脑上的时间显示7：22。今天留得稍微晚了点。清荷拿起背包去打卡下班了。

往电梯那边走的时候，她看到了酷似阿柯的身影，当下脚步就慢了下来，正想着要不要转身回去，阿柯已经转头看向这边。看来是来不及了。清荷恢复正常的步调往前走，走到他跟前，微微一笑。他先开口了。

“这么巧啊，叶老师？”

“他怎么又叫我叶老师啊？”清荷只是心里这么想，并没有问出口。“是呀，这么巧。”

“你今天怎么这么晚？”她知道阿柯大部分时候是准点下班的。

“明天不是要开那个什么会吗？我刚在列那些需求方的问题，等明天好好当面对质一下。”

“哈？”

清荷露出了奇怪的表情。阿柯马上回应，“开玩笑的。有个片子比较急，就加了会班。”

她刚想怼他，电梯来了。

这个点，电梯正是满满当当的时候。两人挤了进去，已经是人挨着人了。电梯门在下一层开了，外面也站着几个下班的打工人。看着几乎满了的电梯，大家都站着不动等下一趟。

突然一只手从合上一半的电梯门中间插了进来。一个男生挤了进来，“不好意思，挤一挤，挤一挤。”他大半个身子进来了，站在最外面的清荷整个人挺得直直的，恨不得缩成一团。下一秒，那个男生就转过身去，背后硕大的背包一下子贴到清荷脸上，擦了过去。清荷吓了一跳，人不自觉地往后仰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，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，头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，“这位小哥，小心点啊，你的包撞到人了。”

“啊？哦哦，对不起啊，对不起，不是故意的。”男生把包脱了下来，用手拎着。电梯门再次关上了，狭小的空间恢复了安静。清荷抬头，向阿柯微微一笑，然后她就感觉到右肩上的那只手松开了。

终于到了一楼。清荷出了电梯，不去看身后。没走几步路，旁边已经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。 两人都没有说话。到了大厦门口的岔路口，清荷开口了，“刚才谢谢你啦。”他只是笑。

“对了，明天的会议……你尽量不要生气。我们组的小姑娘可能对你稍有微词，但是我和老麦都了解到这其中误会比较大，主要是流程的问题。”清荷看着前方的人流，“明天我们大家真诚、敞开来说通，达成共识，然后双方也借这个机会了解对方的大概工作内容，让她们知道你们的不容易，你们也了解她们对内容质量把控的不易，以后合作就没问题了。”

“所以不管明天说什么，都不要生气哦。”清荷看着他的眼睛说。

“好好好，明天我不会发脾气的。你真以为我这么小气啊？”

“不是……我觉得大家的初衷都是好的。只是沟通的时候，有时候情绪上头，讲话语气没注意，就起了冲突。”

“放心吧。”阿柯挥了挥手，“走啦。”

“拜拜。”

他往左去地铁站。她往右走路回家。

第二天的会议还算顺利，没有想象中的针锋相对。老麦严肃的时候挺能镇得住场子了，清荷在旁边附和几句就完事了。

会后，其他人都走了，老麦问清荷，“你觉得他们都能听得进去不？”

“多少能听进去一点吧。大家目标是一致的，都是为了工作好，能意识到这点就不错了。”

“算了。就先这样吧。”

“对了，你们组这个季度去团建了没？”老麦又问。

“没呢。”

“要不跟我们一起？大家一起吃个饭唱个歌，多了解一下，多沟通，对工作也有帮助。”

“可以啊，我没问题。”

“那先定下周六吧。今天周五了，这周末就算了。那你回去跟你们组说一声哈。”

4

“什么叫作我想做？怎么就变成这个视频是我的需求了呢？”老板办公室顿时一片安静。清荷没有料到老板这么说，抿着嘴不说话，也在气头上，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。

“这是上个月，我跟你们总监还有Henry开会提到的。我说的是我们可以做一个新品预告视频，让竞争对手看看今年都有哪些创新，知道吧。”老板看看清荷，又看看办公室里的其他人，继续说道，“这是一个品牌向的视频，是要显示我们在这个行业里的地位的。”

几秒的沉默之后，老麦出来打圆场。“明白。之前是我们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目的。然后成总监又出差了，她出差前提过一下，但是没有提供太多信息，所以就想着来问一下老板你。”

老板又把刚才的话重申了一遍。

“老板，问题是，产品部那边都没办法百分百确认Q4会上哪些新的设计。那些之前说会在九月或者十月份上线的新品，都延期了，要不就是等通知。而其他的产品说实话就是简单的迭代，并没有太多的创新在里面。”清荷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顾虑。

“怎么会不确认上线时间呢。”老板转向产品经理Henry，“哪些产品出问题了，为什么延期？”

Henry低着声音回答，“手机支架挎包材料出了点问题，还需要时间验证。”

“那个材料不是……”

清荷一下子觉得无比厌倦。小公司有小公司的毛病，本想着只要意识到问题，规章制度和流程这些都能慢慢变好。成总监来了之后，似乎是有点变好的迹象啊。但是，她终于意识到，握有最终话语权的人没有改变的话，一切都很难改变起来。或许再过几年吧。人是会变的。但是此时她觉得烦透了，也不想再等待了。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。

接下来这几天，清荷追着产品部确认能露出的产品信息；打磨视频的文案；找对应的人要渲染素材；需要拍摄的，准备道具协助拍摄；每个镜头的效果都跟浩子当面沟通，找不同的参考案例，尝试不同的效果。时间紧迫，两人每天加班。当视频出到第八个版本的时候，各方都觉得挺满意了。再修改一些小细节，终于在第十版的时候，视频敲定了。

5

“清荷，你要酸奶吗？”坐在对面的小刘注视着她说。烤肉店包间内，差不多二十个人分坐两排，中间是狭长的木桌，桌上架着三个烤架。

“什么？”清荷没听清，侧过身子，把耳朵对着她。

“酸奶。你喝不喝？”

“好。”清荷点头。

“服务员！”小刘大吼一声，“来两个酸奶。”

大家聊得热火朝天，清荷坐在最边上，默默吃着喝着。聚会上总有人会来事活跃气氛。一会让入职没多久的新同事认人，记住每个人的名字；这会又在聊八卦。

“我跟你们说，阿柯暗恋方姐。”设计的嘉琳大喊道。

“哪有啊？！别乱说。”坐她对面的阿柯马上回应。

嘉琳没理会，继续说，“他刚来没多久，就问方姐结婚了没。难道你不是对人家有意思？”

“我就是好奇而已。”

方姐无奈地摇头看着大家闹。

“哎呀，我们方姐就是优秀。其实方姐看着真的小，是吧？”浩子拍起了马屁，“什么姐？以后叫方妹。”话一出，大家笑作一团。

然后有人顺势就把话题扯到结婚、孩子上去。一桌人就老麦和方姐有孩子。老员工都清楚老麦家的情况，争着列举小公主被宠上天的事迹。方姐拿出了小朋友的照片和视频。小刘跟男朋友在一起两年了，打算明年领证。

“那你打算要小孩不？”

“其实我还没想好。我是喜欢小孩的，但是又怕。”小刘爽快地分享，“我现在养了两只猫。它们生病的时候，真的折磨人，我又心疼又可怜。如果是小孩子，我怕我更受不了。”大家七嘴八舌地说，小刘如果当妈妈的话，会是个好妈妈。

“清荷，你呢？”清荷被点名，猛地抬起头来。提问的人继续说，“你喜欢小孩不？你打算要小孩不？”她直摇头。

“哈？我以为你喜欢小孩呢。”

“小孩嘛，还好。不过我没打算生。”清荷温和地回应。

“好吧，看不出来啊。”

没过一会，就轮到阿柯回答同样的问题了。

“以后几个都行。我喜欢热闹。”大家又开始打趣他。清荷吃饱了，放下筷子，啜着饮料，默默地听着。

原来阿柯来自一个传统的大家庭，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好，现在变得挺好。他每月至少回家一次。

清荷心里想，“跟我很不一样呢。”

十月份就要过去了。全年最重要的产品已经发布一段时间，推广营销没有那么密集了。清荷又像以前那样几乎每天准时下班。偶尔有不顺心的日子，就默默再算一遍离过年还有多少天。

她告诉了妮可，打算离职了。妮可只说，再撑最后几个月，把年终奖拿了再走。转眼间，清荷都毕业出来工作十年了，她打算离职之后休息一段时间，去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或者国外的美丽风光，想一想接下来该做什么，可以尝试换一个赛道，换一种生活。

自从做了决定之后，每天打工的日子过得似乎也更轻松了。

“清荷，有空当手模吗？”阿柯发来了信息。

她接下来没有会议或其他日程了。

“好。”信息已读。

影棚里窗帘都拉上了，只留着一盏大灯。清荷刚进门，阿柯就看了过来。

“等一下，马上就好。”

清荷站在杂乱的影棚的一角问，“需要我帮忙吗？”

“不用。一会你帮忙出手就行。”

一阵沉默。

“最近工作怎样？还顺利不？”

清荷愣住，“为什么这么问？”

“就关心一下吗？关心一下同事不是很正常吗？”

“哦。最近还行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

没有谁刻意回避，只是碰巧两人这段时间没有了工作上的交集，而工作外的交流那是更不会有的了。

6

元旦那天，清荷跟妮可约了饭。

点完菜，妮可就迫不及待地问，“上次你说主动的事情，怎样，有进展了吗？”

“你说啥啊？哪有什么进展？”

“但是你有喜欢的人对不对？”妮可看着清荷，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。

“没有！”

妮可明显不买账，瞪大了眼睛，继续注视着她。

“不是喜欢，就是……”她顿了一下，“怎么说呢？”

“反正有这么一个人对吧？”妮可挑眉笑。

“算是吧。是有一点好感。”

“那你主动了没？”

“我怎么主动？只是有好感。他身上某些点我是挺喜欢的。但是，”她停了一会，“我也看到一些我不喜欢的点。你明白吗？”

妮可正要开口说话。清荷马上补充道，“所以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合适。我怕真的在一起，会受不了，也走不长久。”

“所以，何必呢？”她摊开双手，表示无奈。

“不对。不是这样的。”妮可郑重其事地说，“小荷，人是会变的。”

可是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改变啊？

“我说人会变，不是说那个男生会变，会成长。当然，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。我要强调的是，当你们真的在一起，更加了解对方之后，你对他的看法会发生变化。”

清荷若有所思。

“就说我跟小胖。他肯定不是没有缺点的，我也偶尔会因为某件事和他的某些行为生气。但是，就在前阵子，我见过他妈妈之后，我就理解他为什么会形成今天这样的性格。我就不再一遇到事就马上抱怨、发火或者什么的。”

妮可前阵子见了小胖妈妈，算是结婚前的正式见面吧。其实只是吃个饭，在一起相处了几天。小胖来自单亲家庭，妈妈改嫁了。跟妮可见面的时候，是见的他妈妈和他继父。那老头子没有自己的小孩，但是小胖跟他也不亲。

“他这样复杂的家庭怎么可能没点事，对不对？”

服务员端上来一锅牛蛙。“哎，快吃，这家牛蛙做得不错的。”两人马上动筷。

“所以真的要在一起之后慢慢了解。”妮可边吃边说，“了解得更多更深入，那时候你不喜欢得那些点，你觉得不合适的东西，可能就不一样了。”

清荷嚼着肉，点了点头。“有点道理。”

“你要给自己一个机会，也给人家一个机会啊。”

“但是，”她皱起脸，“我还是不敢。”

“你究竟怕什么？你都敢裸辞了。”

“万一人家对我没那个意思呢？”

“你不问怎么知道？”

“如果他有那个意思，他不应该主动吗？他都没问过我要微信。”

“为什么就一定得男生主动？是有这个可能哈，他可能真的没有对你有那个感觉。但是不能单凭这一点就下断论吧。你就别想那么多了，直接问，当面问。或者你跟他要微信，看他什么反应。”

“就这样，你问他要微信。先不管他对你有没有那个意思，你们合不合适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现在不是让你确认关系。就问微信，就这一点，你先做了。”

清荷看着妮可，又看向面前的干锅，不说话。

“就20秒的事。”

“20秒？”

“‘你需要的就只是20秒钟毫无理智的勇气。’还记得不？”

这是电影《我家买了动物园》里的台词。当初还是清荷推荐妮可看的电影。其实，清荷觉得电影故事讲得很一般，但是结尾的那句台词印象还挺深刻。结尾的几分钟比电影前面所有的陈述都让她动容。

20秒。就20秒。或许没有那么困难？

马上就是年会了，年会之后再过几天就过年了。

从总监办公室出来，清荷长舒了一口气。

考虑了那么久，今天正式提交了辞呈。成总监没有怎么挽留，毕竟他已经挽留过不止一次了。他只是问问清荷以后的打算和对人和对公司的一些反馈。“如果可能，以后欢迎你回来。”听到总监这么说，清荷差点没忍住眼泪。

毕竟待了这么久，遇到了那么多可爱的人。这几年不论是职业上还是就人而言，她都成长了许多，收获了许多。

她走到座位上，正准备坐下，想起了好像还有一件事没做。

她拿着手机，调出手机计时器界面，设置了20秒倒计时，然后往前台方向走去。快到那个位置的时候，她按了“开始”按钮。

“阿柯，”她尽量平静地打招呼。

他从屏幕前抬头望着她。

“我好像还没有你微信。加一下呗。”

“哦哦，没问题。”阿柯拿起桌子上的手机，“我居然一直没加我们清荷大大的微信嘛。真的是……”

她扫了二维码，点击“发送”。

“以后要是我学摄影，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？”

“当然可以啊。”

“行。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。

走向自己座位的时候，她拿起手机看，倒计时早已经结束了。